[喻黄]啼笑皆非(二十)

清明节的一场大雨之后,黄老太太还是走了。

她走得干干净净,人虽然瘦得脱形,闭眼的那天却坐起来换了件今年新做的衣服。

黄老太太的一生都很体面,没有吃过苦,也从未丢过人,甚至无需面对黄家接下来或会发生的波澜。

黄少芸提出要和喻文州离婚是在她去世三个月之后,黄家的这场悲哀刚刚平息,又被搅起了水花。

这三个月黄家大宅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

喻文州也没有了继续外宿的借口,搬进了书房,以至于所有下人都知道大小姐和姑爷并未同房,这桩非同寻常的婚姻事故看上去仍然没有转机。

黄老爷不常在家,可一旦见到他,总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模样。

与黄少芸刚回家那阵完全不同,每个人说话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在此气氛下,压抑得黄少天呕吐的心都有了,干脆备了几件衣服去同学家住。

他本来是极其讨厌回避问题的性格,然而继续呆在家里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姐姐和喻文州,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某天下午回去拿几本书,刚赶上一场风暴的收尾。

父亲和姐姐站在堂厅中间,双双红着眼睛,地毯上滚落着水果,没有人敢走过去捡起来。

情绪闹出来,黄少天倒是觉得比之前那种紧绷古怪人人不肯说话的气氛好些了。

他弯腰拾起一颗苹果在身上擦了擦,嘎吱嘎吱咬起来,一面竖起耳朵听他们到底吵完了没有。

“爸爸,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接受一段任人摆布的婚姻,我愿意为我的任性道歉,但这个决定我不会改变。”黄少芸淡淡道,她脸上还有泪痕。

“你……你准备怎么跟花都交代?”黄老爷颤抖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刚才已经告诉您了,喻文州也同意。喻家那边,我会尽量同他商量,这不是盲目的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黄少芸抬起头。“当初被逼结婚的是我,却要我给出交代,父亲您不觉得很可笑吗?”

黄老爷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显然已经火冒三丈,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四下巡视着:“文州呢,人在哪里?我亲自跟他说!”

屋里却没有人吱声。

“不在家吗?!”黄老爷又放大声问,怒气横冲直撞,震得厅堂都有了回音。

郑管家这才嗫嚅着道:“姑爷去公司了,说是晚上才回。”

“叫他回来!”黄老爷平日里不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下人被他这么猛地一吼静若寒蝉。

还没等郑管家应声,倒是黄少天说话了:“找他回来是吧?我去。”

事已至此,黄少天心里反而透彻了许多,他也有话要问喻文州。有些事他需要喻文州亲口告诉他,甚至比结束那段荒唐的婚姻更加急切而重要。

 

贸易公司在城北的锦绣路,坐落于市集之后的三层小楼。

黄少天偶尔也会过来,但却没有在这里和喻文州碰过面。

楼里的大小职员都跟黄少天亲切地打招呼,剪着齐耳短发的小秘书眨着眼睛:“黄少好久都没来公司了,稀罕得很,要带您逛逛吗?”

黄少天心里装着事,竟然一反常态地没和女孩子嘻哈打笑,冷眉冷眼地直接上了三楼的办公室,惹得小秘书在楼下跺脚。

喻文州面前放着一堆文件夹,正在和财务室的负责人说话。

财务徐经理见到黄少天嘴张得老大:“喻总,黄少来了!”

喻文州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轻声道:“少天有事么?你在隔壁稍等一下,很快就好。”

黄少天根本没有去隔壁的意思,站在办公桌前拿起一本财报资料:“这是我家的公司,我干嘛要去隔壁等,你们说你们的,我也听。”

喻文州笑了笑:“也好。”

徐经理可觉得不大好,黄少天一脸冰凉显见是带着脾气来的,又走来走去晃得他精神紧张。于是徐经理三两下讲好事向黄少天颔首鞠躬,快步走出办公室,从外面带上了门。

“少天是到公司有事,还是找我?”喻文州微微笑了笑问他。

黄少天懒得跟他拐弯抹角,一屁股坐在他身前的桌上:“父亲和姐姐已经吵开了,就为了你这个上门女婿。让我来抓你回去,接受八十大板,你居然还笑,到底有没有做好准备!”

喻文州点头道:“少芸想离婚,那就离。”

黄少天这些天在脑子里已经把事情过得稀烂,却找不到答案,喻文州还这么不痛不痒的,他真的要炸了。

“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自己想不想离婚?”

喻文州道:“我只是希望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处理方式。”

黄少天砰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说点人话!你想要什么说清楚。你在上海明明可以找到姐姐,却偏偏拖了那么多天,以为我好骗吗?你到羊城来装着什么目的?我不想被你蒙在鼓里,这不是我要的关系,我……!”黄少天的心里话都涌了出来,一激动竟然有些哽咽,心理冲动撕扯着搅成一团的情绪憋得他眼圈都有些红了。

喻文州抬起那双让他心烦意乱的眼睛看着他,勾了勾手指把黄少天的手捏在手心里。

他的手心温暖,可黄少天不愿意在被这种糖衣炮弹摧毁,咬着嘴唇抽出了手。

喻文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些话是少芸跟你说的吗?”没等黄少天开口,喻文州又摇了摇头道:“少芸以为我到羊城来,是为了黄家的钱。”

他这大尾巴狼装得黄少天都听不下去了,喻黄两家联姻,不为钱还能为了什么?如果对面这个人不是他掏过心的对象,黄少天几乎就要开口骂人了。

“为了钱,也不是为了钱。”喻文州再接再厉地握住他的手。

这回黄少天没有挣开,他用了毕生的修养克制着内心的风波,咬牙道:“劳驾有话直说,把你隐瞒的事都告诉我。”

喻文州道:“这件事我原本发过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黄少天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几乎覆盖了那点被折磨得快要消失的温柔:“还需要发誓?你又要编什么故事?我还以为你说喜欢我是真的……”他鼻子发酸,即使心里知道这话太过生硬,却是他当下真实的心情。

喻文州的情绪也被他影响,睁大眼睛,手扶上黄少天的膝盖:“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拿这种事逗弄你。”

“够了,把话讲明白!”黄少天小腿弹起来,他被喻文州一摸就发昏,实在不想再这么稀里糊涂。

喻文州放开了他,目光在他脸上描摹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告诉你。”

黄少天心跳从猛烈渐渐变为平静,拧着眉毛望着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只听喻文州低声道:“我从花都到羊城,申请在蓝雨义塾教书,我跟你在风城的舅舅有些联系,我也承认我在背地里用了些手段打听过许多事。因为这些人际关系,我甚至知道少芸离开羊城之后的去向。但我做的这些不是为了黄家的财产,而是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黄少天尽力听清他的每一个字,以免被他绕糊涂。

“蓝雨义塾的前任校长,他是你舅舅的一位故交,后来进了政府工作,带领工人罢工,被当作革命党抓起来,在关押中病故了。”喻文州语气平淡,仿佛真是在讲一个故事。

“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父亲以前说起过这个人,是不是姓‘年’?”黄少天儿时的记忆里似乎有这么一段,可由于那人身份敏感,黄老爷也只提过一两次。

“对。”喻文州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打听他?”

喻文州眼底的光动了动:“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什么?!”黄少天一激动撞垮了桌边垒砌的文件夹,“花都的那个喻老爷,他不是你父亲?”

喻文州向他承认:“我的生父是蓝雨义塾那位姓‘年’的校长。”

黄少天还在消化这个惊天大八卦,就听喻文州又道:“我不是喻家的孩子,这件事喻老爷是知道的,他却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母亲在喻家过得并不好。我是为了让母亲的处境不太艰难,才同意回国结婚。”

“你的表字,叫‘术年’……”黄少天突然想起这一出脑子又清楚了些,他抽了口气喃喃道:“因为年校长身份敏感?所以你母亲离开他嫁到了喻家?”

喻文州摇了摇头:“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怎样?”

喻文州用一种糅合着荒诞与多情的复杂神色看了一眼黄少天,仰头倒在椅背上揉着额头道:“因为我那位亲生父亲,是她的姐夫。”

黄少天屁股一滑,从桌上摔了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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