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霎时雪
呃,写了有段时间了,是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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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垂丝海棠掉在窗格子上,窗里窗外都起了风。卢瀚文本来是来找人的,但此刻趴在窗户外面听得入了神。
学堂里坐着十来个学生,大一点的十三四岁和卢瀚文年龄相仿,小的不过七八岁,穿着明显偏大的夹袄看不到脖子。乡下的学堂很破,乌漆漆的顶,灰白的清水墙面,两面开窗,到处都是太阳照耀下的光窟窿。最前面站着个先生,青布的长褂子,背着手。不像寻常老夫子那样之乎者也,这位先生年轻,看起来也很和气,讲的内容是三侠五义里的狸猫换太子,有趣得很。从日头当空到斜阳西下,满屋子光窟窿梭成扁扁的圆。最后听到包公审乌盆案,堂里有小孩捂着耳朵叫道:“先生,吓死人了,不要讲了!”
先生笑笑还没说话,卢瀚文弓身跳到窗沿上伸着脑袋问:“别停别停,后来呢?”
那先生走到他跟前,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小兄弟进来听罢。”
卢瀚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十分唐突,连忙摆摆手道:“哎呀不了,我是来找人的,打扰你了。”
先生微微打量着他:“怕你是没那么容易走了。”
卢瀚文心中一凛:“怎么说?”
先生道:“你被窗格子卡住了。”
学堂放了课,大的小的学生被乌盆吓哭的和被哭声逗笑的都规规矩矩地跟先生鞠了躬说着“鱼先生再见。”
那先生帮卢瀚文从窗格子里脱身出来,卢瀚文红着脸忙不迭道谢整理着裤子和鞋。
先生回到桌边整理着学生的作业纸,待到卢瀚文溜到门边时问他:“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卢瀚文想了想,又退到先生身旁压低声音问道:“鱼先生,你认识一个叫喻文州的人吗?”
鱼先生沉默了些许淡淡地说:“没有听说过。”
卢瀚文又说:“那个喻文州,他右手虎口有一道疤。”
鱼先生的右手压在粗糙的白纸上,收拾东西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快,他一张张地把纸摞好轻声问:“谁让你来的?”
卢瀚文说:“方世镜方叔叔。”
鱼先生点点头,问:“你姓卢?”
卢瀚文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你怎么知道?”
鱼先生道:“你和卢师父长得很像。”
卢瀚文心中一震:“你认识我爹吗?”
鱼先生没有回答,只说:“既然你来了,就跟我走吧。”
卢瀚文心头有很多疑惑:“你知道多少我的事?回你家里吗?方叔叔说你和黄——”
喻文州伸手掩住了他的嘴。这时卢瀚文才看见课堂门口站着个人,一个秃头大肚子的老头站着门口和气地朝里面笑着问:“鱼先生,还没走呢。”
喻文州朝他致好:“冯校长,这就走。”
校长哈哈笑着说:“等会儿校工要来打扫课堂了,你掩上门就是。”
喻文州点头称是,校长甩着肚子离开了。
卢瀚文问他:“为什么大家都叫你鱼先生,你改名了吗?”
喻文州说:“现在使了个舶来名。”
卢瀚文也知道现在这年头很多年轻人给自己取洋人的名,什么约翰玛丽的,想不到喻文州看起来挺传统的先生也有这洋爱好,听说就有像鱼瑟夫之类的名字。
他等喻文州收拾好包裹,和他一起走出这间破旧的乡间学堂。夕阳把外面的田埂烹出成熟而温暖的颜色,远处的炊烟带起了鸽哨的清鸣。
他们路过一间乡间医馆,门口站着一位医生正在关门。喻文州把包裹夹在腋下,脱了帽子向那医生打招呼:“杰西。”
卢瀚文听他叫的就是个洋名。
叫杰西的医生抬起头,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在卢瀚文身上狐疑地打着转,然后才冲喻文州不冷不热地回了声:“子降。”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卢瀚文意识到喻文州的家住得很远,太阳落到山那头,露出一丁点怜悯的光,天色已经黑了。
他跟着喻文州穿过树林,压过一大片齐人高芦花,终于走到一条似有似无的草路尽头。掩在大树之后有一间乌漆抹黑的小屋,喻文州加快了速度走过去,擦亮油灯,灯火燃起,变暗的世界又稍稍亮了一些。
喻文州领着他进了屋,说:“小卢,你先坐会儿,我弄点吃的给你”。
屋里很黑,萤豆一样的光不如屋外明亮。衬得外面清亮得能看清蚊虫在玻璃上扇动翅膀。卢瀚文找了个看起来像长椅的地方一屁股坐下说:“叫我瀚文就行了。”
一个声音说:“什么人啊,你这小子练过吗?”
卢瀚文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人,小心地答道:“我跟方叔叔学过卧云双飞腿。”
声音又说:“怪不得,下盘稳健肌骨硬沉髋松骶开,虽然比起我还差很远很远很远,但在你这个年纪有如此筋肉力量算是不错了。”
卢瀚文奇道:“这屋子里这么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声音笑:“因为你坐在我脸上了。”
喻文州把屋外的灯牵进屋里,房间里立马亮得晃人。
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地从长椅上爬起来,他抖了抖头发,呲牙咧嘴揉着脸,瞪起眼睛看着卢瀚文,那眼睛精光四射,也不似刚睡醒的样子。
“你把学堂的小孩儿带家里来了?”年轻人说,显然是冲着喻文州。“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这样的小娃我见得多了,没一个省事的,回头爸妈找来又一阵哭闹,还要说你先生的不是了。”
喻文州挂好油灯,带上门,回头问道:“你不是说初四回来,我总想着是明天。”
那人说:“外面说要打仗了,码头的船都停了不让干,老板提前让回来了,我还说在镇上带点东西回来,这一路上店铺都早早关门了,就买了半包牛肉,路上还让狗给撵了,我才不拿功夫跟狗费劲,我撒腿就跑……”
那人盘腿坐着自顾自地说开了,絮絮叨叨一堆有的没的,连原本问的话也忘了。
倒是卢瀚文想起什么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黄少天?”
黄少天皱眉:“这小孩儿谁啊?学堂里的?该不是离家出走吧,回头爸妈找来……”
喻文州等他念完才说:“少天,这是卢师父的孩子,叫瀚文。”
黄少天停了话,有点发愣,亮堂堂的目光在卢瀚文脸上游弋,半晌才开口说:“行行行,知道了,吃饭吃饭。”
“还没做好。”
“……”
夜里喻文州把卢瀚文安置在书房,两张长椅拼出一张床来,褥子和棉被都是干净的,还带着点线香的味道。
书房里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卢瀚文睡不着觉就从那气窗里看着深色天幕里的星。
夜是很静的,屋外有提前惊蛰的虫在起鸣,但敌不过隔壁一直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说的什么听不太清楚,但卢瀚文知道一定是黄少天在说话,喻文州间或回应两句,不时还有嘻嘻哈哈的笑。他想着这两人感情真好,他自小没有玩伴,不明白和朋友可以亲近成这个样子。
先前,在饭后他问喻文州和黄少天知不知道他父亲的事,他告诉他俩自己一直是跟着方世镜,前些天方世镜好像在躲什么人,为了引开那些人让卢瀚文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几块银元来荣乡学堂找一个叫喻文州的先生。卢瀚文自然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偏那两人跟他打哈哈,黄少天语言方面的功能很强,天南海北一嘟噜就不知道支去哪儿了。
卢瀚文记得方世镜跟他说过,他爹是个大户,他是父亲留在外面的孩子。后来父亲家里遇上了惨变,只有两个小孩逃了出来,逃出来的时候和他现在一般大。方世镜从没教过卢瀚文要为父报仇,卢瀚文对未曾谋面的亲人概念很混沌,他只想弄明白一切是为什么,还有方叔叔此刻是否安全,未来的自己又会在哪里。
迷迷糊糊中卢瀚文快要睡着了,隔壁突然爆发出黄少天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那兔子又说:老板,有胡萝卜吗?”
第二天喻文州天不亮就起来夹着包裹去学堂上课去了。
黄少天从冰冷的梦境里醒过来,饶是讲着笑话睡过去的,一觉睡醒仍然凉得他哆嗦。他梦到一只兔子抱着胡萝卜在雪地里没命地跑,全身的毛都湿透了,像是曾经的自己。
他和喻文州从蓝阁逃出来的那日,距离喻文州的十四岁生日刚过去五天,南方乍暖还寒的交季破天荒地下了雪。喻文州冰冷的手拉着黄少天一路向前,棉鞋急促地跺进湿淋淋的枯草里麻木的寒凉。他们越过已经狼藉的村庄,光秃萧索的树林,淌过干涸的河床,进了半山,喻文州紧着手指对黄少天说:“少天,不要回头看。”
黄少天听了话,眼皮也没抬,他交握着喻文州的手中起了虚脱的汗。但他的感官极敏锐,一路上都能感受到身后冲天的火光,烧焦的炭灰自身后尾随着他们,那炭灰不是热的,像雪片一样冷得厉害。
故地变成一堆废墟,他们终究未能再回得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