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十四
回归我比较久违的口水风格,写个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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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卢瀚文,今年十四岁。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我自认已具备足够的神思,以洞悉这世间的大部分真相。
在很多时候,年龄并不能够说明什么。只要愿意,一个五十四岁的人仍然可以保有十四岁的天真,某些面容稚气的少年也能睁开一双苍老的眼睛。
也许是已经杀过人的缘故,上天在我的血液里赋予了过早成熟的元素。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我足够的成熟镇定,才可以在同龄人朗朗读书的早晨提枪杀人。
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射杀了那位正要走进学校校门的老师,他衣装体面,满头银发,容貌慈祥,却是七十二堡血案累累的一名罪人。
我天生对人类没什么信任,人类不值得我的信任,他们善于伪装,精于算计,自私狡猾,唯利是图。
我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我在那天早上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子弹先我一步打进了那位老先生的心脏里,以至于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枚人头应不应该算在我的头上。
我们做杀手的都比较低调,低调才有利于藏匿和脱身。
然而站在我对面开枪的那人顶着一头嚣张的黄发,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
当然,我在他现身的半秒之内就看到了他的身影,看到了他举起的黑洞洞的枪口。
我如果不立即给出反应,下一个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就是我,一位虽然成熟镇定但仍然天真可爱的少年。
于是我没有丝毫犹豫举起了双手,把枪抛向了他,说了我平生最正确的一句话。
——大哥,你好帅。
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个人没有杀我,拎起后领把我抓了回去。
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样,收钱办事,没有依靠。
然而至此之后,我的情况仿佛改变了一点,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我仿佛像是有了约束和管理,我的任务变成他的任务,我领的酬劳也要分他一半。
不过凭良心讲,我没必要斤斤计较,毕竟他分我的部分其实更多。
我一开始对他隐藏了年龄,谎称自己是十六岁。
他快活地一笑:十六岁,那能做很多事,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没有谁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小子还差很远。
这牛皮明显吹大了,我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是听楼下的房东太太叫他黄先生,于是我就叫他黄少。
黄少像是对这个威风的称呼十分满意,啪啪转着枪,揉了我的头发。
他是个话很多的人,擦枪说话,吃饭说话,看电视说话,在浴室洗澡都传来喋喋不休的言语,我总疑心他为什么不会呛水。
甚至就连睡觉也能听到他开口,他在沙发上午睡,怀里抱着靠垫,皱着眉头声调曲折地大叫对账。
突然的出声,吓得我手里的果汁险些泼在他脸上,不过我好歹是个优秀的杀手,没那么容易出差错。
我猜他以前也许干过会计。
三、
世界上总有杀戮,可又没有那么多杀戮。
即使黄少人脉比我宽泛得多,也不见得一直能接到活。
大部分时候他会外出,去哪里不太清楚,留我一个人在那间出租旧屋里看漫画或者电视剧。
日子懒散,漫无边际,杀手却要每分每秒保持本能,仿佛可以随时擦枪走火。
就在黄少未归的一个晚上,大约是夜里两点或是三点。
我从生长饥饿和腿脚抽筋中醒来,想起客厅那台破冰箱里还有一罐牛奶。
天窗外暗蓝的浓云相连,望不到一点星辰,仿佛一块无法撕裂的海绵。
我下床后却在这片暗沉与平静中,捕捉到某种往日不曾出现过的陌生气息。
干我们这行,仇家很多,我十三岁时就曾经被人栓了石头扔下河。
我知道这听起来也许滑稽,十三岁什么的像是葫芦娃打架,但我几乎丧命,所以刀锋具体,危险真实。
于是我对危机的捕捉还算足够敏锐,悄悄贴近窗边,扒开窗帘的缝隙向下探望。
楼下的路灯旁果然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白色衬衫,右手戴着一只手套,颀长而静默地站着。
那点白在夜色中相当醒目,宛如一颗孤单的星辰。
我在暗,他在明,理论上他是看不到我的。
他却突然抬起了头,冲着我所在的窗口微微笑了笑,神色中有些许的诧异。
我心口突跳了两下,摸出手枪抬起窗沿,随时准备伺机行动,毕竟来者多数时候不是善人。
楼下的人却像青烟般不见了踪影,路灯下的空地上多出了一抹明黄。
犀利的黄色弧线,如同月亮从云层后摔落而下,在地面砸出了鸡翅膀。
我盯着看了半晌,觉得更饿了。
四、
天还没亮时,黄少就回来了。
他面色凝重,目光里似有火焰,可嘴里却不见几句话,拉开衣柜匆匆忙忙换了件衣服,抓起背包往里塞着储备粮和弹夹。
情况太过反常,使得我也不得不产生了慌张。
黄少,怎么了?我问他。
黄少这才像是意识到我还在这间房里,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定定道:瀚文,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你想留在这里也可以。黄少说,迅速而短促:不过我是不能留了,有人找上了门。
奇怪,这太奇怪了。
既然有人找上门,那这里就不安全了,我也得走。我在内心已经盘算起离开以后的去处,要知道我还蛮中意这个地方,清静安稳,弃了有些可惜。
黄少天摆了摆手,重复着说:不关你的事,我栋房子绝对是安全的,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没问题,但是我必须走了。
我脑海中突然跳出那位在楼下出现过的白衣人,想必是黄少的仇家。
但如果他在这里找不到黄少,我是不是也会麻烦?我有我的顾虑,不想惹上一身腥味。
黄少在五分钟之内就收拾好了背包,没和我打一句招呼,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哐当一响关门声,将我和某个未知的世界隔绝开来。
可过了还没一分钟,门又被一阵猛拍敲响。
我打开门,看到黄少站在门口,呼吸急促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我原本以为他此番折回只是因为他情急之下穿错了衣服。
黄少穿反了一件套头衫,商标翻在领口外,更显得他整个人手足无措。
黄少动作飞快地关门上锁,又挪了鞋柜挡在门口,举止神色里的危机感太过鲜明,这让我意识到,那人就在楼下,黄少没能走出这栋单元楼。
他趴在窗口向下望去,这里是四楼,跳下去应该没问题,不过是否下去之后就能逃脱呢?
黄少似乎在心中计算着路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声,那道锁上加锁的门竟然被人从外面轻而易举的撬开了。
黄少被响声惊动回头,手指紧紧拉着我的胳膊,拽得我生疼。
又过了两秒,像是想通了什么,下决心似的放开我,走到门边挪走了鞋柜。
这扇被反复摧残的门终于又敞开了,夜里出现的那位白衬衫站在屋外,带着笑,带着愁,带着下唇上一弯深刻的咬痕。
五、
黄少开门见山地厉声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虽然气焰熊熊,我却分明看到他在向后退。
来人没有接他这句话,反而盯住了我,目光淡漠而锐利。
他是什么人?那人问。
黄少扭头看了我一眼,硬声硬气地回道:跟你没有关系。
来人的语气保持着温和:少天,他是哪里来的孩子?你要知道七十二堡在全城悬赏你,和来路不明的人在一起会有危险。
我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清白得像乞丐的贫穷,对他的控诉毫不知情。
黄少的声音提高了些: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对我来说,明明你更危险。有没有危险我自己能分辨,不劳你操心了。
黄少竟然擅自给我的谎言减了两岁,让我回归了真实的年龄。
七十二堡养了一帮少年杀手,这事你不知道。这孩子来路不对。那人继续盯着我,目光更深。
我正不知如何撇清他对自己的怀疑,就被黄少扔出了一颗更加冲击的深水炸弹。
如果我说他是我的孩子,你会放过我们吗?
我倒抽一口凉气,无法用言语形容内心的震惊,只想手脚并用着摆动大喊我不是我没有,反而被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逼到了墙角。
白衬衫笑了,用一种堪称温柔的口气十分自然地说:你说他十四岁,只能是你和我十六岁那年生的,你能生么?
黄少仿佛一瞬间头发丝都被炸得冒烟了,耳垂红成煮熟的花生:我是说收养的!收养!
我深切感受到眼前的环境非常不利于我的身心与生存,轻轻贴着墙来到窗户边,趁着他们对峙的空档一跃跳下,仓皇而逃。
我在楼下最后一次回望,看到了黄少站来到窗前的身影。
他的外套上原本写着嚣张的两个大字。
——我操。
可惜这天他穿反了衣服,气势荡然无存,我在心中替他画了个十字。
我逃跑,是因为白衬衫说中了我的身份,我是七十二堡的一名杀手。
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害黄少天。
六、
我是七十二堡的一名杀手,从小组织教育我要服从命令,铁石心肠。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觉醒不想做傀儡,便从中逃了出来。
逃跑失败后被人抓住扔进河里,失去了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记忆,可惜那些黑暗的东西却从未消失。
想不到吧,我这条命会这么坚实。
传闻有个叫蓝雨的组织在地下暗绞七十二堡,我没和他们正面交过手,所以无从得知黄少就是蓝雨的黄少天。
从根本上说我的目的和蓝雨是一样的,只要我活着一天七十二堡就不会放过我,所以我才会接下那些狙杀任务,以赏金杀手的身份为掩护,倒戈那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但蓝雨的人未必会这么想,我料到那日的白衬衣就来自蓝雨,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块浸满鲜血的抹布。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虽是初生之犊,却已永远不可能清洗得一尘不染。
可黄少为何要和白衬衫背道相驰我不得而知,那日出现在他神色中的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慌张。
即使我心智成熟,洞悉万事,却参悟不了慌张背后的情感。
这个疑惑并没有让我保留多久,黄少找到了我。
我一路躲藏,七十二堡手下那么多人都没能捉得了我,黄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掌握我的行踪?
我被他堵在一间小超市的后门,当时我手中正拿着一盒刚泡好的方便面。
超市后门有一道向下的楼梯,雨后的阶梯黑白相错如同踩下就能发声的琴键。
黄少站在最下面一层抬起头,神采俊逸地看向我。
按理说,我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转身逃跑,可我知道逃不了。
我有自知之明,我打不过他。
于是我胃口全无,把方便面转手往后一扔,一步步踩着台阶下去。
黄少,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他,耷拉着脑袋。
黄少眉毛挑起道:你跳下楼时,身上不小心沾到了地上的黄色粉末,这是蓝雨特有的六星香,我们找你根本不需要花多大力气。
你们?
黄少眼里的光动了动。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
脖颈僵硬地回过头,只见那位白衬衫的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头上还顶着半盒发泡完成的面条。
七、
希望我们能合作,一举消灭七十二堡的老巢。
这是黄少想要传达给我的讯息,他当然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简单,我饿着肚子听了他一个多小时的唠叨。
那位白衬衫带着油渍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不时穿插两句非常关键的话,才让我捕捉到了重点。
他们怎么又凑到一起了?上次在黄少房间不是还水火不容?
我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总之,那不是个人待的地方,你出来是对的。黄少拍了拍我,又道: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他们下一次会倾巢出动,只要把坑挖好,不愁不成功。到时候你以失忆为借口,混在他们当中制造混乱,蓝雨蓄力出手把他们一举歼灭。
失忆这件事我曾经和黄少简单地提过,没想他竟以此打起了主意,说得洋洋洒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不过我猜这都是那位白衬衫的计划,和黄少接触了一段时间,他不像是诡计多端的样子。
听完计划后,我迟疑问道:但他不是怀疑我吗?我指了指黄少的身后。
黄少翘起二郎腿,两手大大地向外伸开:现在我说了算。
我错愕地看了看白衬衫。
白衬衫温和无害地笑道:他说了不算。
黄少撇嘴道:你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两句让我高兴的话!
能啊。白衬衫又笑了笑,语调平淡地说:我爱你。
黄少整个人像是被妖邪法术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握着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色绯红,像是高兴又像是愤怒。
我倒没那么感同身受。
毕竟我只是小小地失忆,而不是失聪。
白衬衫叫做喻文州,是蓝雨的主事人,也是蓝雨的一队队长。
直到这时我才想明白,黄少梦话里叫的对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是黄少的账。
八、
以下的故事,是我,一位聪明伶俐但情窦未开的少年,通过黄少和喻文州队长(以下简称队长)的日常争执以及黄少叽哩哇啦说溜嘴的内容推理与猜测的。
如有雷同,就当我是电视儿童,乱七八糟的破电视剧看得太多。
黄少之所以逃出蓝雨,是因为队长逼走了蓝雨的上一届主事人。
就在黄少还无法接受这一交替的懵逼当口,队长撕破了四平八稳兄友弟恭的假象,对他做出了一些可能不适合以我的年龄描述的行为。
让我想想,黄少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居然想睡我!
队长脸上并未流露出丝毫惭愧或反驳的意思,理所当然般地点了点头。
但我没有在勉强少天,我只是想接你回去。队长叹了口气。
你把话说到那种程度让我回去,你他妈在逗我?黄少用力猛拍着桌面。
少天太在意我,这才是我顾虑的地方。
滚滚滚!这跟在意不在意没有关系,你惯会混淆逻辑。老大离开的事在我这里还没过去,我要怎么信任你?
过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看什么看?
你能看到什么?队长轻声地问。
表里不一,挑衅调戏,还有昨天没睡好觉。
总是有一点真诚的。
黄少伸出手在他眼角轻轻抹过:你的真诚可能需要擦一擦。
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来到了蓝雨。
那是个特别朝气蓬勃的环境,和我曾经所待过的阴暗角落完全不同。
有花有鸟,风物温柔,像是新生的梦境,又像是初夏时分第一缕从海面波折升起,落在眼睫上的蓝光。
这里有的人总念叨着压力大,脸上却笑嘻嘻的。有的人抱怨辛苦,伸着懒腰津津有味地吃完一整只油香扑鼻的白切鸡。市井得如同城市边缘任意一户平静而温情的人家,浮动着柔软而葱翠的光辉。
唯一奇怪的是,这里没有女人。
黄少告诉我,以前也有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漂亮姑娘每次来一段时间都会离开。
可能是风水不好。黄少这么说。
队长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笑了笑说:风水好的地方不一定是家。
我肉眼可见他俩的关系已经和队长破门而入那时完全不一样了。
比如白天他们备战开会,严肃认真地准备着围剿七十二堡的大行动,傍晚两人吃过饭会去附近散步。
队长的右手曾经受过伤,平日里总是戴着一只手套。
黄少像是怕别人说闲话,急速地牵起队长那只受过伤的右手拉扯出门。
他的动作向来是快的。
以至于好几次都牵着一只手套走了一公里多。
十、
剿灭七十二堡的行动那天我是有些恍惚的。
我感到自己脱胎换骨,似乎真的成为一片蓝雨中一条光芒四射的雨丝。
那座困扰了我十余年的魔窟被连根拔起,我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瞬间恢复了那些并不重要的记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了呼吸。找到队长时,他刚指挥完这场摧枯拉朽的决战,脸上正带着少见的锋利和杀意。
见到我,他的眼神缓缓柔和起来。
我想向他道谢。
他却先我一步开口:瀚文,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会谢我?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蓝雨的未来。
被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心中澎湃,不知如何开口。
瀚文是我找回来的,不该谢谢我吗?黄少走了过来,飞扬跋扈地提着手里的枪支。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般杀伐迅猛,以一敌百的高手。对比之下,以前和我合作的那些任务像是在玩一样。
他的笑容灿烂,仿佛能照亮黑夜中最模糊的纠缠。
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队长也笑了。
我是怎么说的?我记不清了。黄少带着硝烟的手指抓了抓头发。
说起那天的事,我们是时候来聊一聊,瀚文走之后,你脱了我的裤子。
那……那是我一时手忙脚乱!黄少压低声音,紧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换了个方向,装聋作哑。
队长握住黄少的手:再给你一次机会,未必会那么慌。
黄少自信满满:什么叫未必,一定不慌。
说罢他咳嗽了两声,嘀嘀咕咕地把队长拉去了角落里。
我叫卢瀚文,今年十四岁。
我过早地接触了这个世界属于成年人的血腥规则,还能没见过人谈恋爱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装模作样地躲闪,我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歧视。
目送着眼前渐褪的烈火,我发觉原来遗失的那段记忆是不堪回首的童年里仅剩的温存部分,曾经是它们时刻提醒着我,我到底还是个人,所以才能够勇敢叛逃,抉择出另一条生路。
那些东西已经不再重要了,此刻我有了新的栖身之地。
很幸运,是一处热闹温柔,又充满光明的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