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已明(1-14)

一、

黄少天被老魏带上蓝雨那年的夏天,喻文州也不过刚满七岁。他穿着被师兄淘汰下来的麻布短袍和裤子,裤子很宽大,裤脚挽了三层还是拖在脚背上,随时都会掉下去。喻文州紧了紧腰带,不太麻利地打了个结,抬起头房门就被吱呀推开了。

夏日灼眼明灿的光线从木门的缝隙中空投而下,如同并排插在地上的细剑闪着扑朔的光。老魏背着手从这些并排的剑光中走进来。

门户敞亮,外面的院子里种着棵梅树,这样的季节枝头自然是没有花的,虬结的枝条却很茂盛,挣扎着撑满整扇门外的世界。再早些的时候,老魏带着喻文州给梅树绑上红线,喻文州够不着,围着老树转圈,被半截残枝戳了脑袋。老魏说,夏天给它绑线到了冬天才能开花,等梅花开了,再用这根红线煮的水洗澡,能够吸花精,通天地,长灵力。

这荒诞法子是老魏自创的神通秘笈,同门的听说却未必相信,但老魏的通灵确实又是蓝雨顶尖的,是以红线也让个别师弟觊觎过。老魏把线绑成古怪复杂的纽结,他人抽不出剪不断,倒就作罢了。只是每到夏天,这根红线成了蓝雨的佳话,就连少不更事的喻文州也知道,关于老魏和他的梅夏线的传说。

二、

老魏一进房,喻文州就规规矩矩地立了正身,他性子灵醒,从不胡闹。

斑驳的树影漾在屋内像泼洒在衣衫上浓淡不匀的墨汁,蜻蜓的翅膀在墨纹里点着弧光。老魏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上个月你学的内功口诀还能背吗?

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水冰地折,勿扰乎阳。以鼻纳气,以口吐气,纳者一息,吐者六气,吹呼唏呵嘘泗。

喻文州很快就背了出来。

老魏又问:六气你能收放自如吗?

喻文州点头道:还行。

老魏考他:四气。

喻文州:呵。

老魏:三气。

喻文州:唏。

老魏:五气。

喻文州:嘘。

老魏:五气。

喻文州:嘘。

老魏:五!

喻文州:嘘。

老魏:五!

喻文州:嘘……

老魏:好了,擦擦口水。

三、

老魏把穿着宽袍大裤的喻文州拉到门口说: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喻文州探头探脑地瞧出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当头的烈日照在地面,热辣辣的一层浊气。

老魏拧着眉毛走了两步,从绑着红线的大树后面掏小鸟一样掏出一个很精神的男孩子,看起来年龄和喻文州差不多大。

老魏说:这是黄少天,以后就跟你住一个屋吧。少天,这是你师兄。

树影错落在他们身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两个脑袋还没倭瓜大的娃娃像是被罩进不太清明的罗网里。

喻文州缩了缩肩膀没想好怎么表示欢迎,只好尽量友善地冲着对方笑:喻文州。

老魏伸手拍了拍那孩子脑袋,他才歪歪头张开嘴,露出漏风的门牙:……房少天。

老魏不耐烦地说:你们握个手啊。

喻文州拉住了新来的师弟,手里的那张手心湿乎乎的,像剖开山竹后湿润的果仁。这是喻文州的第一个师弟,他有些小紧张,心下一动,伸出了两只手拽住了黄少天。

黄少天抬头看了看老魏,吸了口气挺老诚地叫他:老大。他缺了颗牙,说话的声音像包着一咕嘟水。

他说:老大老大老大,你看到没,师兄的裤子掉下来了。

老魏点点头道:少天,试试你的手力,别松开。

喻文州第一次意识到黄少天手力如此之强的时候,七岁,当他想把自己的裤子提起来。

老魏说,少天是我能找到最适合用冰雨的人。以后会是你的剑。

四、

老魏让他们休息一会儿等晚饭钟。喻文州理着床铺叫新来的师弟:小房,拿着枕头。

黄少天把枕头捏出两只耳朵,他严肃地说:不是房,是房,房色的房,房瓜,房河,房灿灿,故人去吃房鹤楼。

气温炽热,窗口的倭瓜树没精打采垂下黄灿灿的花,触在窗台上,叶子透着渴。

喻文州笑了,他拉平了薄被,坐在床头叫:少天,上来。

黄少天叽叽咕咕用枕头捂了嘴爬到床上。来的路上魏老大叮嘱他少说话,说多了漏风,会泄了元神。

光阴已是半个下午,喻文州趴在床沿上告诉黄少天还有几刻钟就能去吃晚饭。

黄少天拉直了腿直接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喻文州在一旁轻轻念着歌子:凤凰湖上落凤凰,凤凰山上凤花香。

他迷糊地咀嚼着花香,牙洞间全是日影西斜下的嗖嗖风声。

五、

过了几天黄少天擦着脸上汗津津的灰尘跑去找老魏,他问为什么喻文州不跟他一起练剑。教剑法的小师父刚罚了他,屁股被踹得生疼,他跟在老魏背后一瘸一拐地追着问话。

老魏说文州是学法术的,不用剑。

黄少天说:法术很好吗,为什么我不用学?

老魏说:你是天生的剑客,文州是术士,这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你现在还小,以后就懂了。

黄少天又问:老大你不是术士吗?

老魏说:是。

黄少天抱着木剑的剑柄扬起头:那为什么我们上山前,有群人一直追着你叫好剑好剑好剑?

老魏说:………………因为我自带……剑气。

六、

老魏是在圣火教偷心法抽身之后遇到黄少天的,整个圣火教的人在追杀他。

天地苍茫,江湖辽远,处处是藏身处,又处处藏不得。

那天他匿进了一条河里,河面风波平静,烟草轻柔。圣火教众乘着扁舟掠过他的头顶,本是躲过了这一劫,忽的河水里冒出了咕噜咕噜的泡泡。

泡泡像煮沸一般翻涌到河面,虽然动静不大,但足够惊了水上的人。

圣火教的黑衣护法一跃而起,徒手从河里抓出一个六七岁的娃娃,嘴上还挂着水泡。

男孩哇哇叫着,手里捏着一根立毛的芦苇,冲着黑衣人一阵戳刺,嘴里喊着:看剑看剑看剑!河水动荡,风烟奔流,男孩的手速之快,竟是伤了那人的眼睛。

黑衣人一把将他扬抛出去,不偏不倚砸到老魏的头。

那孩子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抓着老魏的肩膀喊:大叔,我们冲上去扁他们!

老魏额头上青筋一痛,他隔着衣服也感受得到那孩子手很沉,完全不似一个孩童的手。这样的手他从前遇见过一次,前代剑圣,光剑冰雨曾经的主人。而此刻这双手属于一个孩子,他搂着老魏的脖子,清脆地反复喊着一个属于陆地上的字:驾!

七、

圣火教众立刻就扭头发现了他们,长蒿一竖,扁舟劈波凫水地飞驰而来。

老魏从河里冒出脸,鼻子里都是水草。他拍拍那孩子的后背说:上!

然后又钻进了河里。

男孩贴着老魏的后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问他:不是要上吗?

老魏说:我的意思是朝上游躲。

……

上游的河面上全是青色的芦苇,一人多高,小船驶进去有波无影。

老魏带着男孩藏进滩涂最浅芦花最深的地方,才从水面钻出来。他把那孩子放下来,念起了咒术,四面的芦苇刷刷贴合在一起,密密叠叠,相互交合,结成了锁。一道道芦苇贴成的锁又连成了墙。

圣火教的护法的船一进入这片芦苇荡中迷失了方向。

男孩悄声说:大叔好厉害,你这是什么本事?

老魏说:不到这样的时候,我也不会拿出看家的本事。

圣火教的人在芦苇外喊:姓魏的,你除了苇锁,还会什么?!

八、

黄少天决定去看喻文州练功。他把木剑系在腰带上,剑几乎比他人还要长,走起路来总是划拉在地上,拖出一道白生生的印。

喻文州的课不像他那样要扎马步,打桩,挥木剑,他跟几个师兄一起坐在光线晦涩的山洞里,山洞里很凉快,洞顶上的几个窟窿堪堪地投下几缕日光照在他们的石桌上。每个人桌面都放着很多书,教玄术的师父讲着黄少天听不懂的话,什么阴阳生蛋,蛋生小鸡。

喻文州坐在最后面,他比师兄还长得高些,正拿着笔写字。细细的太阳光照在他头上好像匀匀地长了白头发。

黄少天扒拉了身后的数抠了青石榴籽儿扔他。

喻文州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张开嘴,似乎说了句什么,冲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黄少天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口型,就被掉下来的树丫打到了头。

九、

黄少天的门牙在秋天到来之前长了出来小半截,即使还有点漏风,但咬字已经十分清楚。他的话比同龄的孩子要多些,山上平添了几分热闹,事实上在当时的蓝雨也只有喻文州一个同龄人。蓝雨专门教念书的师父教给黄少天很多不认识的字。他一连好几天都在用同一种音频背书: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之鬼言我是鬼鬼问汝复谁宋定伯诳之言我亦鬼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宛市的包子最好吃。

喻文州说:少天你是不是饿了?

十、

老魏带着叫黄少天的男孩从芦苇荡后方逃走之后把他扔到一块石头上。

他捏着黄少天的脸问他愿不愿意上山去学功夫,黄少天的嘴被挤成四菱形:山上有人陪我玩儿吗?

老魏说有一个。

白色的水雾漫过静悄悄的河岸,细腿的鸟踏水的声音特别利落。

牙还没长全的男孩子仰起脸笑:一个也行。

十一、

全蓝雨都知道喻文州是老魏的嫡系徒弟,却不知道其实老魏对他没有过多的喜欢。喻文州资质并不十分出色,写字背书记咒术一板一眼,就是个样样寻常的孩子。

有一次,老魏叫了三个小孩让他们用法术从瓶中取石头。

瓶口很小,石头恰恰大一些。三块石头一次性取出来,瓶子不能破碎。

这是入门级别的收缩术,三个孩子听罢就围成一圈准备吟咒。

吟咒之前,喻文州小声但明白地对另外两人说了一句:他第一,你第二,我第三。

石头顺利地从瓶口一块块蹦了出来,咕噜噜滚进草丛里。

老魏难得挤出一张和蔼的脸,孩子们都吓得不轻。他问喻文州:很好,文州说说你这样安排的原因。

圆石落落,青草茵茵。

喻文州说出了让他吐血的三个字。

我手慢。

十二、

老魏收喻文州唯一的原因,因为他是狼时出生的。狼年,狼月,狼生辰。

他在术士这条路上走了多年,开过无数次生命陷落死亡之门收了诸多生人恶鬼,但尚有一道咒法从未达成叫做化生唤月。

他翻遍了浩如烟海的术士书册,并没有明确文字记载的咒术方法。唯一有的,是前人的一段传奇记载:曾有位狼时出生的异士用化生唤月战胜了西天九罗刹,而后消失了踪影。

这回他从圣火教偷来的心法中又证实了确有其事,圣火教是西天九罗刹的遗支。他们在心法书册的最末写道:圣古秘传,胜三千战,后折于狼。

靠书页夹缝的位置还有一句:唤月狼客并非无解,可破之于十五月圆之时,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他,但是写不下了哈哈哈……

后来圣火教追着老魏要心法,老魏躲在苇锁里告诉他们,一生气就撕烂了……

十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黄少天在剑术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从每日一三式到每日十八式,他九岁那年,蓝雨的剑师已经没有更多的招式可以教给他。

木剑换成了无锋的铜剑,别人午休的时候他站在后山的树下刷刷地砍着叶子,每片叶子上刻着一个“烦”字。

新来的师弟郑轩趴在树上问他:师兄为什么你要写烦字?

黄少天说:来来来我讲给你听,左边的火需上下用剑练习力道和剑魄,右边的页需曲折用剑练习平衡和抖动,我研究很久啦这个字最适合练剑法既能放又能收你是不是觉得师兄这字越写越好了我决定以后这个字就是我的签名了轩轩这些叶子都能卖钱的你找本书来藏藏好。

郑轩想了一会儿扑棱满地捡叶子,微风清扬,小小少年拾起了一层厚厚叠叠的秋天。每一个破坏环保的秋天上都长着一个烦。

十四、

和黄少天的剑法一起突飞猛进的还有他语言的容量。

喻文州的二师父方世镜不解地问:文州,你每天和少天一间屋子怎么能睡得好。

喻文州笑笑说:少天吵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

方世镜眉毛竖起来:瞎!那小鬼说起话来能闹得南山的鸟都没了!黄少天你过来!

不远处的黄少天提溜着剑鞘匆匆小跑而来:不是吧方师父我时间很宝贵的不信你去问我师父他刚刚布置我下午要练六十四式您别让我跑腿了上次去藏书楼帮您搬书我腰还折了一下桩都站不了不信你问喻文州他最清楚最清楚了。

方世镜白了喻文州一眼。意思是你看看。

刚下过小雨的地面还是湿润的,黄少天笃笃跑过的印记像是一道长且薄的影子。

喻文州怀抱着咒术的厚书说:你前些天说不疼了。

黄少天鼓着脸抿了抿嘴回着:嗯。

喻文州说:搬书去不去?

黄少天瞪着眼睛:现在?

喻文州弯起嘴角:少天。

黄少天把剑鞘往后一拧:你真是我亲师兄。

两人一左一右地朝着藏书楼走远了。凉风吹得方世镜打了个喷嚏,他想不通话唠为什么还能区别投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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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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