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七旬

人一旦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就会有些自得。

黄少天话很多,意外地嘴却很严。大学时候参加辩论队,由于人气高又场场超时,比赛甚至为他改了计时规则,但辩论队里甚嚣尘上那些八卦,他从来不讲。

即使在别人讲的时候,他都会打岔去聊点其他的,用滔滔不绝稀释了八卦的浓度,像是车站里闹哄哄的人流,总会被分散到该去的地方。

女生们最爱谈起的一件事是喻文州老师到底有没有女朋友。黄少天听到这个名字心头就响起警铃,倒不是因为喻文州受欢迎他看不过眼,堂堂黄少胸怀宽亮,而是他的确知道一些关于喻文州的秘密。

掌握了秘密仿佛在心中揣了一只小鸟,让他警觉的同时又几分捂不住的雀跃。

直到毕业之后,黄少天都很难判断这件事到底是由于他醒目犀利颖悟绝人,还是喻文州并没有想隐瞒的意思。或者真相委实太过怪诞,喻文州身边的人只有他正确消化了那些信息。

然而在和喻文州相处时,那些痕迹会实实在在地流露出来,它们像水的蔓延拼凑成了喻文州这个人——他所有的行为举止虽然有异,却又是完整的。

 

比如喻文州买东西只用纸币,而早在七八年前就再没几个人用纸币购物了,超市收银员看到纸币都会吃惊,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去调来零钱,导致喻文州结账时身后常有人在排队。如果黄少天在场,会看不过眼帮他完成在线支付,喻文州认认真真地把纸币一张张数给黄少天。这让黄少天家里也多出许多纸币来,艳红而陌生地躺在抽屉里,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出去。

喻文州听的音乐几乎没有人听过,那些歌手在二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听歌用一台叫录音机的古董,上面几十个按钮,里面旋转着不知道哪里淘来的一盘磁带,播放着曲调缠绵的靡靡之音。那些歌让黄少天在喻文州家里睡过去无数次,甚至不知道喻文州什么时候把磁带取出翻到另一面。

喻文州是个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人,远离互联网、物联网、人工智能,没有家养机器人,不用社交网络,和黄少天认识两年之后才学会了发短信。喜欢写信给已经毕业的学生,学校发的纪念邮票全被他写信用掉了。邮局的功能已经变为大数据物流,但他竟然能把信寄出去。

有一次喻文州和黄少天聊到他也打电子游戏,把黄少天给好奇坏了,缠着要旁观。见到喻文州慢吞吞地从电脑里调出了一款画面结块的游戏叫《三国群英传》,每个角色说一句话要卡出半分钟,黄少天嚷嚷了几百句,它一个场景都没过完,光瞧着就上火流鼻血,根本没办法看。

再说流鼻血这事,明明用应急胶带在手腕缠一圈就能立刻止血,可喻文州家里啥都没有,这古板的男人把黄少天一只手高举过头顶,轻轻地往他鼻孔里塞纸。黄少天有满肚子牢骚话想要往外冒,刚张嘴就咂摸出了血的味道,百般不情愿地安静了。

由着喻文州摆弄他,握起他的手,拂过他的额发,抬高他的下巴,给他鼻子上换纸,弄得他全身麻出电来。好不容易血不流了,耳朵却滚烫,烫得快熟透,用手捂半天也没凉。

这得怪喻文州,黄少天的世界里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人。

 

毕业之后有一次见面,喻文州全盘告诉了黄少天,他说自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从1999年来到了2069年。

1999年他25岁,新千年的年末民间传说或会遇上世界末日,末日到底只是谣言,他却来到了七十年之后,还拥有一套完整的身份。机缘巧合在大学当了文学系的助教,成为校辩论队的队长,后来的事就都和黄少天有关了。

黄少天咬着冰咖啡吸管冲喻文州的脸上下打量,这么多年接触下来,他纵然觉得喻文州行为举止常会流露出一些不合时宜,但从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学生都喜欢他,人缘好,会说话,辩论队赛前开会定方向都是他在拿主意。

正好是冬天,他们前后脚走出喻文州的办公室去坐地铁,喻文州拨了拨头发,连呼出的白气都很年轻。

冰咖啡坨在胃里,黄少天不服气地挠挠脸,怎么能想到这是个一百岁的老头呢?他老家有位曾祖母还健在,阿兹海默已经谁也不认得,很难想象是喻文州的同龄人。

科幻片黄少天看过不少,在学校也阅读过关于时空隧道的理论,但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然而他很快把关于喻文州的一切都消化掉了,不管喻文州如何表述自己的身份,至少这人非常认真地在当下生活。

“我都认识你四年多了,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队长。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叫我好了。”黄少天很少称呼他老师,一直队长队长地叫着,他仗义惯了,出了学校这师生之间的身份就更模糊,他把人当兄弟。“不过有件事我问问,你还想过生日吗?有一次我在大名单上见到过你生日,10号对吧,过两天不就是10号了,你还过吗?还想过吗?有人陪你过吗?如果给你过要注意什么?要不要定蛋糕?蜡烛一支还是一百支?你一口气能吹完?找个户外的地方吧,别在屋里烧起来……”

黄少天喋喋不休地盘算,他没给百岁老人祝过寿,想想挺兴奋。

喻文州笑了,过了会儿才说:“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他既然这么说了,黄少天顺杆子接嘴:“我也去。”

喻文州点点头:“是想带你去。”

 

10号那天一大早,喻文州约黄少天在中星桥,一条沿河的路。喻文州来晚了几分钟,一缕头发翘起来,比起平时看着更年轻些。

他告诉黄少天这儿七十年前叫荔枝湾涌,这头以前有个公园,那里是戏台,每天下午有人出来唱粤剧。黄少天站在河边打量,清晨的G市安静极了,对面高楼林立早已没有公园的影子,它们长成了喻文州手指划过的形状。但因为太静,竟然好像真的隐隐听见有人在唱歌。

他原以为这位时空来客会带他去处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其实只是小巷里的一家早餐店。喻文州说这是全市他唯一能找到和原来完全一样的地方。

破破烂烂的小平房,乌漆漆的灶台,冒出食物的白烟,音箱里播放的老腔老调竟然耳熟得像在喻文州家里听过。老板娘端出两盘肠粉,很好味,类似黄少天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但又有些不同,似乎比记忆里的香气更加遥远。

喻文州说以前放了学他常和朋友来这儿吃东西,那时的老板是现在这位老板的祖父。这话讲得很普通,但经不起细想,喻文州口中的那些人很可能都已经不在了。

黄少天鼓着腮帮子问:“说说呗,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喻文州说:“怎么,不好吃吗?”

黄少天挥胳膊:“不会就为了来吃个早饭吧?我不是八卦啊,都知道我从来不八卦,但你难道不是想纪念和回忆点儿什么吗?”

喻文州随手解决了黄少天盘子里的青菜:“真不是,就是吃个早饭。”

黄少天瞪他,刘海都扫进眼睛里。

喻文州又掏出那只看上去很掉价的旧钱包准备付账,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在几十年前,我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普普通通一个人,换了时代,人又没变,想什么呢。”

黄少天嘁了一声:“不都看你神神秘秘,还说有故事听呢。”

喻文州眼睛弯起来,眉尾划下弧线:“像我这么普通的人,都能好好地活在七十年后,留在大学教书,少天你考个研究生吧,没什么理由不可以。”

黄少天一拍桌子:“怎么在这儿等我呢!”

 

不过黄少天并没有去考研究生,眼下有很好的工作机会,他有自己的主意。

只是偶尔想到喻文州的话都很对,直到有后辈找他诉苦,他长篇大论劝完人之后补上一句:“有人在不可能地环境里都能立足,你有什么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黄少天心脏突地往上提了一下,那天吃完肠粉出巷子,遇到个石绊,喻文州就是这么拽他,像拽着他胸口那样拽他的袖子。

喻文州身上有奇怪的味道,说是衣柜里的樟脑,黄少天总想凑近点儿闻得更清楚,他讨厌不清不楚的事。但面对一个大他七十多岁的人心跳全乱,实在找不到清晰的解释。

“所以喻文州老师有女朋友吗?你不是毕业后还常跟他联系。”又一个女生这么跟他打听,黄少天充耳不闻,喝光了一杯咖啡,破天荒地装聋作哑。

他怀疑跟年纪大的人在一块儿久了会受到影响,比如身体对咖啡因的代谢降解不那么有效,一杯咖啡心率就稳不住了。

 

喻文州不会开车,他要去另一个校区取教案,那天校车停了,黄少天开车去载他。

都不用问为什么不在网上把教案发过来,黄少天已经算比较了解喻文州了,只是有时候还有一些看不清的地方。

喻文州眼睛盯着窗外,而窗外并没有任何值得观摩的景色,他总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这种神情有时会让黄少天心里淌下雨水。

明明在听喻文州的故事之前,他心里都是太阳。

取完教案回来已经晚上,他俩被堵死在半道,车流一动不动,光线沉落,楼宇之间升了圆月。黄少天知道这片天是不会变的,百年前后,它一如既往是这个样子,就像喻文州以前和现在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月亮。

而喻文州似乎知道黄少天想问什么,偏过头告诉他:“我没想回去,老天既然让我在这里生活,那我就留在这里。”

黄少天舔了舔嘴:“那你说,你觉得自己属于过去还是现在?”

喻文州说:“都是。”

黄少天摁着喇叭,前方后方也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但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你的生活方式都很难改变。”

喻文州嗯了一声:“我有一大段的空白,过来之后,我查了很多资料,这七十年间发生了数不清的大事,天灾、人祸、盛会、革新、技术换代,这些我都未曾参与,他们落在每一个人头上,而我没有,所以是有点不同。”

黄少天说:“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你想听哪件,我都知道,我能告诉你。”

喻文州笑出声:“可别,留着,以后慢慢讲。”

“啊?”前面车动了一下,黄少天赶忙跟上,他打开窗户吹风。“队长,别那么笃定,万一你的神秘力量又把你带回去了呢,或者带去别的时间也说不准对吧?搞不好你是肩负拯救人类使命的天选之子,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喻文州表情稍微严肃了一些:“少天说得对。”

黄少天拧了拧方向盘,扬起下巴:“那可不,我这方面知识比你多。”

“不过眼下是真的,我生活在这里,已经过了值得忧虑的时候。”喻文州说,“生活是相同的,不再怨天尤人就会发现无论生活在哪里都得认真面对,坦然过后,连不喜欢的地方都容易接受了。”

“有接受吗!”黄少天有些生气:“如果你真的适应现在的生活,我为什么今天还会来接你?”

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安静地停在膝盖上,轻声道:“是因为我希望少天来。”

操。

如果不是被堵得不上不下,黄少天大概率已经跳车走人了。

“如果少天不那么困扰,我想我会追你。”喻文州正经地像在课堂上讲题,“如果你的困扰暂时还没办法解决……”他停了停。

“我会追得花点儿力气。”说完他侧着头,目光明亮地望着黄少天。

黄少天把车开出十里地才开口说话,他怀疑刚才在车里自己憋气了,不然怎么觉得缺氧?

“能不能好好说话,你是不是仗着自己多活七十几年就能占了便宜!”眼前的月亮好像更近了,月影清晰可辨,他嗓门大起来,决定不再尊师重道。

喻文州伸手捏他耳朵:“主要还是因为这么多年我的话你都听。”

黄少天咬着牙说:“谁啊,谁听谁的,先给你补课!补完课我再回答你!”

“嗯?”轮到喻文州疑惑了。

“今天就从2000年跟你讲起,一件件地讲,每天讲一年!我可是社科系毕业的!”黄少天得意起来。

“好。”喻文州清朗地应声。

 

黄少天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还有七十四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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