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啼笑皆非(七)

收了暑气,蓝雨义塾就开学了。

这是黄少天在义塾上高班的最后一个学期,他心里明白,距离父亲为他铺的下一步路,留给他的时间和回旋余地都不多了。

开学第一天,黄少天就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

教导主任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介绍新来的西方哲学老师,旁边站着西装笔挺的喻文州。

喻文州刚到黄宅的时候是提过要来蓝雨义塾当老师的事,可过去这么长时间,黄少天早就忘了个干净。

清早两人明明才在一张桌上吃的早饭,喻文州什么都没提,这会儿站在教室里四平八稳地做着自我介绍,居然眼睛都没往他身上落一下。

喻文州入住黄宅穿着便服,来教个书穿得仿佛要去教堂结婚。

黄少天时不时抬眼瞧着他,钢笔笃笃戳着桌面戳了一整节课,几乎把桌子戳了个坑。

西方哲学是这学期才开的课,以前可没这课程,现在看来就是给喻文州量身准备的。

学生们刚接触这门学科,喻文州讲得也不太难,深入浅出地介绍了一些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生平和哲学思想,大家都听得很有劲。

义塾是男女混校,提倡男女平等,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黄少天以前从没觉得班里女生这么多,下课铃声一响,女学生们动作奇快地把座椅拉开,一个个疯了一样捧着课本围上了上去,把讲台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姑娘们像是一群燕子和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喻先生”,纷纷询问着方才在课堂上想到的问题,把喻文州整个人埋到看不见了。

“我们学校出过这么受欢迎的老师吗?”黄少天的同学李轩问了话,他和黄少天交情蛮好。

黄少天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李轩胳膊碰了碰他:“讲讲嘛黄少,这位喻先生不是你姐夫吗,你什么感想?”

黄少天面无表情手里翻着书,懒得理他。

“奇怪了,今天黄少不说话了。”李轩打趣他,“这些女生就是喜新厌旧,以前扑你,现在扑新老师,就是两三天热情,你也别在意被抢了风头。”

黄少天切了一声:“我在意他?我才不在意。”

“怎么?你们相处得不好吗?我可听说有人在荷兰花展上见到你和你姐夫了,人家连太太都不陪陪你出去浪,人算不错了吧。”李轩继续煽风点火。

黄少天站起来,用膝盖不轻不重地踹了李轩一下:“去去去,少管我家的事。还说呢,就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约不出来,本少爷我最近得罪你们啦?约不上也算了,还尽在背后嚼我舌根,当心舌头咬下来。”

李轩直乐:“好了好了,不说这位喻先生了,看你着急的。”

黄少天鼻子出声:“我是气你,有他什么事!”

 

黄少天的不痛快不完全在于喻文州到学校当了老师,他要任教的事黄少天有心理准备,除了第一天冲击了片刻,冲击过后很快就接受了。

可喻文州这人神经兮兮的,在学校的时段里好像跟他不相熟似的,这点让黄少天莫名烦躁。

下课在走廊遇见,喻文州抱着备课本和别的老师在谈话,黄少天径直走过去。

平日在学校里,出于对校董黄老爷的尊重和黄大少爷自带光环,就算是教导主任跟他面对面,也会软三分颜色。

而喻文州好像根本没瞧见他似的,继续同旁人说话,直到另一位老师看到黄少天让了路,还客客气气叫了一声“黄少”。

喻文州连笑都没笑一下,用非常陌生的语气叫他“少天同学”。

整个羊城谁不知道喻文州是他们黄家的人?装个屁啊!

黄少天圆溜溜的眼睛瞪了喻文州一眼,抬头错身走了过去。

等他心怀不满地走过好长一段路,黄少天又觉得喻文州有他的难处,背后依着黄家这棵大树固然是好,却免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光是在黄少天周围就听到不少言语讲喻文州是靠太太才能在羊城混,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和他保持了点距离。

思考到这一层,黄少天也懒得和喻文州置气。

可又有好几次实在很烦,好比这天放学后他亲眼看见女学生把一条白围巾和水果礼盒送给喻文州,喻文州笑吟吟地收下了。

他真是好意思,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有妇之夫!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他家的“妇”都跑没影了。

不成,换个角度——他怎么跟谁都那么笑!

喻文州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似有水要漫出来,像是湖泊,像是海。

黄少天想到白天在义塾看到的那一幕送礼,揪着京巴狗的尾巴,快把狗给揪秃了。

而到了晚上,喻文州脱下学校里那张为人师表的人皮,样子又变得亲切柔软起来。他端了洗干净的美利坚红提敲开黄少天的房门。

黄少天一眼就看出是白天女学生送的,他藏不来话:“爱慕者送的东西你还往家里拿了。我家又不是没水果,花园饭店送来的新疆葡萄不比这皮都撕不下来的红提好吃?”

夜间灯光下喻文州暖融融的,眉目舒展,仿佛是西洋画一样,他问道:“少天很介意吗?”

黄少天还真不是生气,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压得他很不自在。

“关我什么事。”黄少天嘀咕道。他把狗放下来,京巴甩了甩被蹂躏的尾巴一溜烟跑了。

挺好的红提,他一颗也没吃。

 

跟喻文州家里相处学校天天见,这虽然让黄少天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可他到底心思爽朗,理不清的事未必一定要理,扔一边也没什么了不起。

谁也不知道生活有什么安排,谁也不知道老天会不会带来些好消息。

毫无预兆的,好消息真的来了。

这天,刚下了国文课。有同学来跟黄少天打招呼:“黄少,刚看到传达室的黑板上有你的名字,应该是有你的信。”

能给黄少天写信的人不多,何况还是寄到学校。

连他都很好奇:会是什么人?

拆开信封,信头四个字让黄少天心里突突一跳。

——“仲卿亲启”

“仲卿”是黄少天的表字,他自己都极少使用,知道这两个字的人全天下加起来不超过十个。除了最亲近的家里人、自小教过他书画的先生、义塾的几位老师,还有就是喻文州,也是某次聊起古文时无心提到的。

而写这封信的人,是黄少芸。

黄少天心脏都快蹦出来了,捏着信封来到图书室没人的地方深呼吸好几下才打开。简直是神仙显灵,他这位搞得天下大乱的亲姐姐离家大半年之后终于有了消息!

黄少芸的信里告诉黄少天她此刻在上海,人很平安,无灾无病,希望弟弟转告奶奶和父亲她一切安好。虽然身上的钱还没用完,不过已经开始在饭店打工,日子还过得去,打工这件事不要跟家里提。最后表达了强烈的态度:只要这门亲事还在,她就不会回来!

黄少天是和黄少芸一起长大的,知心知肺。他太了解她的性格脾气,犟起来全羊城的马栓一块儿跑都拉不住。

但为了全家,也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黄少天还是决定试试。

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任何人,他当天下午就回了一封信寄出去,细说了姐姐消失这段时日黄宅内外发生的琐事,洋洋洒洒写了十页纸。

其中有四页他告诉黄少芸,关于喻文州,这位被她逃婚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平时黄少天对喻文州腹诽颇多,然则提笔之下,全是好话——喻文州的学识,人品,隐忍,温和,善解人意与运筹帷幄,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写完之后他没再看第二遍,赶在邮差下班之前把信投了出去,以至于想不起方才写了些什么。

黄少芸的第二封信来得很快,快得黄少天以为自己一天天数错了日子。

回信的内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你觉得好,你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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